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六十九章 食人

關燈
第六十九章 食人

月光把杏花照得如同碎玉,連起來卻像是一張巨大的紗網,將季媯罩在下方。

她站住不動,聽著杏池中的動靜:水聲如絲,輕柔細膩,她分不清,這究竟是水紋自然的響動還是長尾撥動了靜水,於是只能朝前邁近一步,盯緊了前方的池水。

前幾日下了幾場春雨,池水漲了幾篙,像是要漫出來一般。她還記得春耕之前,龍出碧潭的情景:它先是冒出蒼勁的兩根犄角,然後用前足勾住池畔,後足用力在水底一蹬,便騰空而起,讓整條身子昭然於灼灼月華之下。

當時,她也如聚在孫家門前的眾人一般,對著它虔誠叩拜,望它能登天化雨,滋養萬物。她看著它越飛越高,身子在月亮前化成一弧健碩完美的曲線,心中充滿了敬畏和希望。

不過現在,這種感覺已經蕩然無存,她看前面那口杏池,感覺裏面的水似乎漫到了自己心裏,把它凍成硬邦邦的一塊,連跳動都不會了。

季媯深深地吸氣,踩穩腳下的泥濘,決意不再靠近。可是她剛想離開,忽聽得後面“哢嚓”一聲——極輕的,卻分明有別於落花墜地的一聲響。

冷汗順著她的脊梁滑下,她咬著唇,慢慢朝後側出半邊臉,想弄清楚聲音源自何處。眼風掃落,她似乎看到了杏花深處一條青灰色的影子,卻在她想進一步確認時,消失不見了。

“何人?”季媯喊了一聲。聲音出來,她才意識到自己竟已驚怕至此,連嗓子都被恐懼鎖住,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。

沒有人回答她,那詭異的“哢嚓”聲又在別處響起,時斷時續,來自於她目不能及的地方。

季媯咬緊牙關,扶著樹幹調整好紊亂的心緒,想快些從這個地方離開。可是一雙腳卻早已酸軟,在她扭頭想要奔逃的時候,竟然如何使勁都無法將它們從泥濘中拔出來。

“哢嚓。”

又是一聲,這次,那聲音很近了,似乎就在杏池前面。季媯心頭一驚,沒忍住朝後面看去,然而方一回眸,眼前就卷起一面水簾,劈頭蓋臉朝她壓了過來。

她發出無聲的尖叫,下一刻,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摜起,拋高,在杏樹上方折出一個詭異的角度後,重重墮入杏池之中。

片刻後,一切歸於寧靜,花堆之上,一只鐲子顫巍巍掛在枝頭,閃著淒涼的白光。

***

“龍食人。”

脫口說出三個字,阿申用力將手中的紫毫朝硯臺中一戳,擊碎裏面悲戚的幽咽聲。他渾身裹滿了汗,喘著粗氣,跌跌撞撞地走到榻邊躺倒,手撫著胸口歇息了好一陣,才落了汗,心緒歸寧。

龍食人,季媯,竟然真的被那池中的怪物給吞食了。他想起方才看到的最後一幕,心頭一悸:她紮如池中,瞬間被蟠龍吞得只剩下了一雙腳,甚至連掙紮一下的力氣都沒有,便被拖入池底。

他皺眉,一手空握擱在唇上:季媯為何要到杏池去呢?她先去了孫少卿的房中,對醉酒不醒的他傾訴一番衷腸,然後就急匆匆地去了杏池。可是到了那裏,她卻似乎猶豫了,在杏樹下徘徊輾轉了好一會兒,最終還是沒有靠近池畔。

他坐起身,眸光依然暗沈:她似乎在那裏看到了一個人,可那個人影只現身了一瞬,其後便再也不見,那人是誰,又為何要跟蹤季媯到杏池中來?

還有孫少卿的眼神......阿申愁眉不展地看著窗縫中露出的亮白的天色,捉摸著:那個眼神絕不屬於一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人,那是一雙占盡了人間風流,虎虎生風的眼睛。

是被季媯牽掛了一輩子,最終為之喪命的眼睛。

可孫少卿雖然已經墮落成了一灘爛泥,人卻仍是那個人,偶爾流露出以前的神情,也不至於令季媯慌亂至此吧?除非那一刻,還發生了別的。

難道她感受到了什麽嗎?某種只屬於心靈上的聯系,聽不見看不著,卻能直戳心底,以至於,讓她寧願以身犯險?

他冥思苦想也無法參透其中的玄機,心中未免苦悶,於是走過去推開窗戶,讓街市上剛剛騰起的煙火氣漫進來。

市井長巷中喧囂剛起,一條條長凳靠墻擺著,桌上簡單的碗鍋巴粥,卻勾起他許久未有的食欲。不知為何,阿申此刻想起了一個人,那個人,雖不識清歡冷味,他卻很想與她一起,同坐一條木凳,同食一碗最樸實不過的白粥。

如此想著,他已走下樓出了客棧,在粥攤前坐好。他已經許久沒有聞到米香,自從來了閔國,便終日浸泡在酒肉之中,早已忘了這世間最平庸卻也最純粹的味道。

他要了一碗粥,畢恭畢敬地擺在眼下,用力吸著蒸騰起來的淡淡的甜味兒,臉上浮起抹淺笑。

眉心處忽然傳來一絲涼意,將阿申從溫暖的思緒中拽出來。他擡起頭,看見一根白絲正在自己的眉心一戳一點。它是從街巷那一端穿巡過來的,一路上繞過逐漸密集起來的人群,但除了他外,卻好像並沒有人看見它。

阿申盯著白絲,它也好像在看著他,彼此對望了一會兒,他站起來指了指自己,楞怔道,“你是......想帶我去什麽地方嗎?”

白絲自然不會說話,只重新縮回幾尺,阿申怔了片刻,跟上它,忽快忽慢地在街巷中穿行著朝前走去。

日出東方的時候,他已經出了城池,來到城外一條廣闊的長河旁。河中央停著一只小船,隨波逐蕩,被日光映成了一彎明月。

白絲的另一端就在船中。當阿申站在岸邊,朝它凝望的時候,船艙的窗戶打開了,幽暗的室內傳出熟悉的聲音:“阿申,你跟靈犀走,就不怕被壞人給拐跑了?”

“公主若是那壞人,在下也認了。”他聽出滕玉的聲音,對著小船微笑,見她的臉從黑暗中浮起,白生生的,像杏花的花瓣。

船靠了岸,阿申登船,掀簾而入時,看到白絲收盡,盤旋上滕玉手中握著的一根黑色的犄角。

“這是靈犀?”他先是驚詫,忽然想到心靈相契之人才能用此靈物尋到彼此,窘得垂下眼,不敢看坐在角落中把玩靈犀的滕玉。

“父王方才說孫將軍在豫章被紀軍圍困,我就想起了阿申你,”滕玉撐肘看著他,“你呢,你方才為何想起了我?”

“我......”阿申躬身,臉埋進袖中。

滕玉正色,“我說過了,不許拘禮,更不能說謊。”

阿申站直身子,一五一十道,“我方才看到一碗白粥,就想起了公主。”

滕玉一楞,“一碗白粥?”說罷卻忽然悟了:食一粥一粟便能想起的人,會是何人?世上最深厚的情感,總是夾雜在平凡的瑣碎中的。

她紅著臉清清嗓子,伸手在自己身旁的軟墊上拍了拍,“你坐啊。”

阿申走過去坐好,稍稍平緩心緒後,從袖口中取出季媯的玉鐲,將它交給滕玉。

“可有發現?”滕玉把鐲子包在絹帕中重新收好,輕聲問了一句。

“她是被龍吞食的。”

滕玉瞠目,口中“不”字還未說出口,已經被阿申堅定的眼睛看了回去。

“我親眼見到的,滕玉,其實你心裏也早就懷疑了,不是嗎?”

滕玉聞言輕輕抽了口氣,眼神在黑暗的船艙中飄忽著,找不到一個支點。阿申一言未發,一直等到她兩個眼睛在自己臉上落定,才輕輕道,“季媯先去了你大哥孫少卿那裏,我想,她定是發現了什麽異樣,才到杏池去的......”

說到這裏,他定睛看著她,“滕玉,給我講講你大哥二哥的事情吧。”

“大哥他是閩都所有世家子弟的表率,”滕玉冷靜下來,眼中卻仍帶著傷,手握靈犀輕輕地在船底刻畫,“他不慕錦衣華裘,只愛銀槍白馬,年少從戎,百戰不殆。”

“我六七歲的時候,他第一次隨義父出征,我擔心他年少力薄,扯著他不讓他走。他便在將軍府門前摸著我的腦袋逗我:‘阿妹,哥哥此去給你帶個寶貝回來。’”

“他帶回了徐夷的首領霍涼。聽說,大哥單騎追入敵帳,橫掃千兵,生擒霍涼。”她淒然一笑,搖了搖手中靈犀,“這就是他帶給我的戰利品,只有徐夷才有的通天犀的犄角。他說這是霍涼壓箱底的寶貝,被他給搜刮出來了。”

滕玉面露哀色,“阿申,現在你應該知道季媯為什麽那麽痛心了吧,其實我也一樣,因為這世間最大的悲劇,莫過於眼睜睜看著一樣最美好的東西在自己面前覆滅、銷毀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